隱性控制 (5)

  (五)答應


  何甜玉走出舊港大廈大門的時候,才忍不住呼出一口氣,感覺在裡面一直悶憋著的呼吸瞬間暢通起來。她從小一直在王家,也不曾感受到這種壓力,好像一種被既定秩序綁架的感覺,在王家,自己還可以逃離,但是在這裡,好像自己已經不是個人,只是個物品,連擁有自己的意識都會是罪過。


  出來後,她趕緊往公司趕過去,這份工作好不容易做了兩年,眼見老闆承諾給自己升值加薪,這會兒就被惹得一團亂。她得趕緊過去解釋。


  晚上8點,何甜玉才從公司離開,幸好老闆只是罵罵咧咧,何甜玉又一貫是個稱職聽話的下屬,索性解聘合同還未走完流程,她又被留下來加了會班,保住工作了。


  沒想到剛回家,就見林慧真的車停在樓下,仿佛又一個無聲的命令。何甜玉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,心底升起一點煩躁,即使自己搬走了,但總要時不時被這些人「提前召見」,像個永遠在等待發落的低位者。


  林慧真的司機很快下車,將後座車門打開,用眼神示意她上車。何甜玉煩透了這些人高高在上的各種姿態,但她依然憋著氣,沉著臉坐了進去。


  林慧真穿著一件米白色風衣,妝容一絲不苟,面上掛著一貫那種溫和的假笑,看不出一點真實情緒。她翻著手上的平板電腦,仿佛剛剛處理完一份公文。


  「你今天去了舊港大廈。」她頭也不抬地說。


  何甜玉沒答,只偏過頭望著車窗外的夜色。城市的霓虹燈映進玻璃,五光十色,她覺得自己像被鎖在玻璃罩裡的昆蟲,無處可逃。


  林慧真抬起頭,語氣平靜:「甜玉,你媽媽的債用自己……的身體還了。」她略帶嘲諷,「但你的債,我們要算一筆賬。」


  她將平板遞過來,頁面上是一份表格——自她初中住進王家以來的所有「花銷」:私立學校學費、補習班費用、住宿生活支出、出國交換、大學學雜費,甚至連畢業那年她去旅行時王家「代為墊付」的那張機票也被列了進去。


  「我讓人算過了,總計六十七萬四千二百元。哦,還有三年利息,按照最低利率計,算你七十萬整。」


  林慧真頓了頓,微微一笑:「我知道你不是個忘恩負義的孩子,只是有時候太任性了。你自己找到工作了,要走,要離開王家,可以。但你總得先還清這筆賬。哪怕是普通人家,供一個孩子讀書到大學,也不會白供的。」


  何甜玉看著那張數位密密麻麻的表格,喉嚨像是卡住了。她想開口反駁,卻突然發現自己連「我沒讓你們這麼做」這種話都說不出口。


  林慧真偏頭看了她一眼,語氣溫柔得近乎慈祥:「你現在這個工作,工資多少?還得起嗎?你還年輕,長得也漂亮,不該為了那點小情緒把自己困住。」


  她頓了一下,又輕描淡寫地笑了笑:「伊森是誰你恐怕並不清楚,但即使是我們這樣的家庭,都不敢得罪他。讓你當助理而已,其他事情……你不想做誰又能逼你?」


  車廂裡一時寂靜。外頭是一聲聲人來人往的喧雜,而林慧真的聲音卻像一根綢子,冷而軟地纏住何甜玉的手腳。


  「這不是威脅。」林慧真微笑道,「只是現實。你不是說要獨立嗎?好,那你先從把這七十萬還清開始。如何?」


  林慧真說完便驅車離去,何甜玉站在路旁,她的指尖蜷縮著,藏在口袋裡,悄悄發白。


  何甜玉疲憊地回到家,連衣服都沒換,就躺倒在床上,望著天花板發呆。


  她越發不能理解,這種被困住的牢籠,為什麼在許美雲眼裡,卻像是一座金碧輝煌的高塔——明明是冷的、硬的、沒有出口的,卻被當成通往「上面」的唯一階梯。對何甜玉來說,那些無聲的命令、那些不容拒絕的安排,每一道都像是把她推回原位的鎖鏈,而對許美雲而言,卻仿佛是她拼盡全力也要攀附上的「繩索」。


  她也曾想過,要是有一天有了能力,悄無聲息地,一點一滴地償還這份債務。可這種「還」的念頭,她從來不敢對任何人說出口——說出來,好像就是在承認自己默認了許美雲的交易,承認自己是「接受施捨」的弱者。


  但今天,林慧真竟然把它算成了一張明碼標價的帳單,七十萬,連利息都計算得清清楚楚。那一刻,她心裡竟有種莫名的輕鬆感。原來真有個數位,是可以量化的,是可以償還的,是可以擺脫的。


  只是轉念一想,她又明白了——人家要的根本不是錢。林慧真算出的從來都不是債,而是籌碼。她要的是有一天能堂而皇之地說:「你欠王家的,不是我給你的,是你該付出的。」要的是一種隨時可以驅使她的資格。


  她閉上眼,感到胸口一陣發悶。好像被人點明了一個她一直不肯正視的現實:這個世界不是靠「願不願意」來運轉的,有時候你說「不」,並不代表你就能不做;你說「我會還」,也不代表你能決定怎麼還、還給誰、還到哪一天算完。


  她突然有點想笑,又笑不出來。


  門鈴在這個時候響起來。


  她緩了一下神,沒有立刻起身。那聲音一下一下敲在她的神經上,像是有人不耐煩地催債,又像是命運在門口等她開門投降。


  她慢吞吞地起身去開門。門外站著的,毫不意外是許美雲。


  她一身打扮得體,妝容完美,嘴角帶著某種勝券在握的柔和:「你別激動,我不是來逼你做什麼的。」


  何甜玉倚在門邊,沒讓開:「那你來幹什麼?」


  許美雲看了她一眼,像是考慮措辭,又像是在斟酌怎麼把一件「好事」說得合情合理:「王家剛才討論了,太太也在。她說你脾氣倔,但還算聽話。建勳說——你是他看著長大的,雖然不是親生的,但這些年也算盡心盡力……所以他們決定,給你一個『王家乾女兒』的身份。」


  「乾女兒?」何甜玉愣住,幾秒後笑了,笑得幾乎氣不過來,「我是乾女兒,那你是什麼?」


  「你看我現在這種身份,出席場合沒名沒分,王建勳說了,你既然是王家乾女兒,我……我也算是王家半個主人了」許美雲柔聲勸著,語氣到了哀求的地步,「妹妹,你幫幫我。」


  「妹妹?」何甜玉喃喃自語,「這麼多年,我有沒有說過,很討厭你這麼叫我……」


  許美雲眼神閃了一下,有一絲慌亂,隨即迅速壓了下去,換上那種練就多年的、妥帖而討好的口氣:「甜玉,你別這麼說……在王家這種場合,你叫我媽,他們聽了會不舒服,我就……換個說法,順著點他們的意思。你現在是王家的乾女兒,是他們『認可』的身份,我呢,就當是跟著你——也沾點光。」


  她說得輕巧,卻避開了眼神。那句「他們聽了會不舒服」,輕描淡寫地掩蓋了她在這場金錢遊戲裡低到塵埃的自知。


  「所以你情願做他們眼裡的女眷,而不是我媽?」何甜玉的聲音幾近冰冷,「你連我是誰都可以改口,那你到底還剩下什麼?」


  許美雲沉默了幾秒,像是有什麼被說破了防線,臉色暗了下來。她突然低聲說:「我剩下的,就是你啊。你是我唯一能翻身的籌碼了。」


  空氣靜得像一根繃緊的線。


  何甜玉沒有再說話,眼睛盯著車窗外的黑夜。她看著街角一棵樹,在夜色裡緩慢搖晃,仿佛連根都在風裡瑟縮。


  「你還記得當年年我們被追債的追著躲,」許美雲忽然又開口了,聲音變得很低,像是從記憶深處挖出來的,「他們打人太疼了,你那時候才八歲,每次都躲進衣櫃裡,一動不敢動。逃走又被逮住……打得更狠……那時候我一無所有,沒讀過什麼書,也沒人願意幫我。我能靠的,只有這張臉,咬著牙,把你養大。」」


  她頓了一下:「現在,你也覺得我噁心了吧。」


  何甜玉閉了閉眼,心口發緊。她當然記得那些年,黑暗、潮濕、凜冬裡母女相依為命的日子。


  是苦難把她一步一步逼到了那個方向上,她只是——太怕再回到貧窮裡去了。怕窮得連自己都看不起自己。


  「可現在……你不要我了……」何甜玉終於開口,聲音發啞。


  「不是不要。」許美雲馬上接話,語速急促,「是為了保住我們現在的一切。你當王家的乾女兒,我也有個名分……我們以後就都不用怕了。」


  「可你也不能用我去換。」她輕聲說,像是對母親,也像是對那個在風裡發抖的自己。


  許美雲沒再回話,只是歎了一口氣:「你就當幫我最後一次。伊森那邊……我知道你不願意,但你去當他的助理,你就和王家的兩清了。以後,以後,我在王家會自己站住腳的。」


  何甜玉坐在門口,一動不動。窗外的夜幕沉了下來,路燈一點點亮起,每一盞都像是一種審判。


  這一刻她明白,所謂的「乾女兒」,不過是一個冠冕堂皇的工具,是王家給她母親的「賞」,也是對她的一種制度化使用。許美雲以為那是一條上岸的船,但對她來說,更像是一個精緻的牢籠。


  但她也知道,她不能就這麼一走了之。


  這筆賬,不管是母親的,還是自己的,都還沒有完。


  也許她可以答應,但要以她自己的方式。不是「認命」,而是「拿回主導權」。


  「我去。」她終於開口,語氣平靜。


  許美雲一愣,隨即松了一口氣:「我就知道你會懂事的。」


  何甜玉沒再說話,輕輕把門關上。


  門內是沉默,門外也一樣。


  許美雲站在昏黃的樓道裡,臉上的妝有點花了,眼角那道細紋在燈光下顯得特別明顯。她盯著那道門幾秒,像是不甘心,又像是在確認這就是她最後能爭取的結果。


  她慢慢拿出手機,解鎖,點進和王建勳的對話方塊。


  輸入幾個字,又刪掉,重打了一次。


  最終,她發出去的只有一句話:


  「她答應了。」


  發送鍵被按下去的那一刻,她的神情松了一下,嘴角甚至浮出一點疲憊的笑意。


  這場仿佛「贏了」的戰役,她卻沒有半點勝利的喜悅,只像是在泥濘裡拖著自己往前爬了一步——而那一步,是踩著女兒的肩膀。


  她轉身走下樓梯,腳步虛浮,仿佛每一步都踩在虛空裡。


  門內的何甜玉背靠著門板,她擦去眼角的淚水,長長地吐出一口氣,胸口像壓著石頭般沉重。